這是西元 1967 ~~1972 台北的故事,與<長相思系列>家族有關。
女主角陳晴鈴,是《白蝶藤蘿》中黃敏貞的表妹。



書名】情靈
【出版】萬盛動情精靈 3582004/ 7
【主角】范雨洋陳晴
【文案】

她是望族之女,他是異議份子,
不交集的日女孩與夜男孩啊,
就像那永不相見的白天與黑夜……
他說無情比較好,多情痛苦多,所以他只能逃離!
怎地這般傻啊……
難道蔚藍之境,真不屬於黑暗之人嗎?
怎地他就不明白,有他在,她也才有幸福啊……
她都有膽子首當其衝去當那或許會粉身碎骨的砲灰了,
為何他就沒勇氣和她並肩作戰呢?
無妨!
黑暗不來,那就由她帶去蔚藍吧,
他想都別想逃!她就是要他有滿室光亮!等著吧……




番外之一:山 丘──阿鳳記事
 


小引:阿鳳是化名,在《情靈》中只出現短短幾行,那一年她六歲,因為腳痛而哭泣,吃了一塊麵包後,就從書中消失了。
〈山丘〉一文,原屬於阿鳳私人的幼年探監記事,供我寫作參考用的,本想放在書尾,但阿鳳不允許書面出版;我加以摘寫,再小心刪修,她才同意放到拔報。


「第一次來嗎?」

點頭,搖頭,又點頭……在不清楚的回答中,嵐霧迷濛了我的眼睛……不是眼前這座山丘,我想的,是記憶裏的另一座山丘。

在更遙遠的過去,甚至遠過地平線,正如古人相信的,越過某條極界就會噗通掉入地獄,我的也似一個不真實的幻像。

一直到許多年後,戒嚴時代結束,政治氣氛丕變,才有一些稱為民主鬥士的人走出藏匿處,在公共場合和書本中,揭開那曾經嚴格封禁的秘密圖像。

我也才明白,幻像不是幼時看的一場電影,或是以為的一段夢境,它是真實的,頑抗地浮現我的潛意識之上,又被外在的集體意識強壓下,就歪扭在腦的一角,很詭奇又長期不知意義地存在著。

我們腦子裏到底有多少這種看似無用的圖像?如某處遺落的一塊拼圖,若一輩子都找不到其他部份,豈不是生命中的一種負擔和浪費?

我算還好,拼圖找到了歸屬,知道很久以前我來過這個地方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☆             ☆           ☆ 

很熱很熱吧,四周無一絲風,應是某個暑浪來襲的夏天。

柏油路筆直地向前延伸,其他可描寫的只有缺乏色彩的大片田、大塊天和小抹山,連一棵亞熱帶常有的椰子樹、棕櫚樹都沒有,異常單調的景物。奇怪的是,柏油路卻特別濃黑,像潑倒大瓶的墨色顏料,再一層層用心刷勻,還閃著黑玉的亮光,極不符合鄉下一向的荒涼。

以後就曉得了,來來往往的軍車警車那麼多,路怎麼能不修護完好呢?方圓百里之內一致的沒有樹,也是便於監視和控制。

這樣的圖像,若不是有一大一小兩個螞蟻似的人影在路中央緩慢移動,真會成為一幅死寂凝固、沒有生命的抽象畫。

哦,不是兩個,是三個,媽媽的背上還揹著一個小女孩。

媽媽手裏牽的是六歲的姐姐,如此炎日毒曬的天氣,實在不適合拖大帶小出門,尤其交通極不方便,要轉好幾趟車子,要跋涉好長的路途,想了就害怕……但山丘上的人正期待著,生死一線間地期待,每次都有可能是最後一面,又怎麼能不來呢?

幸好姐姐很乖,會盯數著站牌推醒累得睡死的媽媽下車,腳走得很酸也不會哭鬧,渴了也只沈默地舔著乾裂的嘴唇和鹹鹹的汗水。

但這乖巧,也是這段日子一路走來強迫訓練的。最初也是疲乏、哭喊、賴皮、跺腳一如同齡稚幼的孩童,要媽媽怒罵、拉扭、扯捏、當街狂打,姐姐渾身是傷、滿臉淚痕了,才學會認命。

可是有時真的撐不下去呀!腳底的泡泡痛得無法再忍耐,她會蹲下來,看著媽媽愈走愈遠從不回頭的身影,於是也學會別指望媽媽等她,媽媽有可能把她丟在這個陌生的世界,讓她成為一個失蹤的孩子。

她還是要常常蹲下休息,但也算準在媽媽即將消失之前,一鼓作氣給兩個腳丫加油追趕上去。

人影移動,圖像也慢慢向左滑去,如電影膠捲片……那條筆直柏油路的盡頭是高、窄、陡的土階,至少在姐姐的眼中,土階彷彿通到雲端,因為超乎想像,她甚至忘記自己是如何爬完的。

軍車警車出入的建築是什麼樣子也不在她的記憶裏,只有門口兩個全付武裝的衛兵映著冷冷的銀光,令她印象深刻。

然後,圖像跳到鐵絲網——鐵絲網有關動物的、當圍牆的;最可怕是邊界有扭刺的,探照燈大束巡射,狼犬狂吠猛嗅,隨時要撕碎逃亡的人。

姐姐看到的鐵絲網是黑綠的細格子,有點像廚房的紗罩,網後的人面目模糊,聲音低啞而憂鬱。

當年探監沒有現代化的玻璃和對講機,也沒有人性化的會客室,就兩邊各放一條長板凳,隔著網說話。

姐姐叫一聲爸爸,不知要接什麼;爸爸喚她的小名,長長的嘆一口氣。

大人談話的內容似空氣中的灰塵引不起她的興趣,慢慢的,她溜下長板凳,走到戶外那個有趣多了的衛兵身旁。

沒有人會查問一個六歲的女孩。她蹲在衛兵銀亮的金屬扣鞋前專注研究著,突然發現硬硬的大鞋跟將一朵蒲公英踩歪了半截,她伸出小手推那冰涼的銅面,想救出小花,使了好久好久的力,鞋跟才輕輕一挪,花又終於回復原狀。

頭頂上有忍竣不住的咕噥笑聲,姐姐臉一抬,視線還不及高高的衛兵,就被眼前的景像吸引住,哇,滿地都是蒲公英哩!

在瀝青的黑之外,總算有了鮮明的黃,小小的蕊瓣兒在花的國度從不起眼,是隨飛隨長的賤命,有時還惹人討厭。但在這艱險陰暗的不毛之地,蒲公英婷婷嬝嬝,笑吟吟地由花心裏唱歌,自有盈盈盎然的美感。

姐姐一首又一首側耳聆聽,有的蒲公英搖曳著彷彿說:摘下我、摘下我!

沒多久姐姐的手裏收集了一簇豔黃,三歲的妹妹也在此時顫顛顛地走來,兩個娃娃頭點點頭甩甩又笑呵呵,形成了圖像中僅有的美好。

「卡!」膠捲斷掉了——

沒有了,圖像就此結束,在最美的時候,不留前因,斬切後果……我想,如果不是山丘上的蒲公英,姐姐也不會記得這一段。

她的成長需要這些反芻,不斷告訴她,不管多痛苦艱辛,不管多無路可走,絕壁上仍長著花朵,永遠不要忘記生命賜予的小小美麗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☆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☆            ☆ 

姐姐和妹妹長大以後,從不想再回到有衛兵和鐵絲網的那個山丘,僅管因為民主改革成功,山丘眾聲喧騰、名噪一時,她們也無心去重歷那段悲情的柏油路,及印證路上發生的一些事。

因為鐵絲網後的爸爸早已亡故,媽媽也病逝了。

記憶,無論是對是錯,都已深深扎入了心頭。




番外之二:影子男人 


范雨洋這個男人在我腦海裡已經存在很久很久了,久到我還是綁著兩條朝天辮的小丫頭年歲。

記得他來時,家裡會有草繩掛的一串螃蟹和大鍋煮熟削了皮的蕃薯,準備做「蕃薯湯圓」;另外還有水發魷魚片、炒香花生米準備做「抽絲粉」,只因為他愛吃,就知道我們多麼喜歡這位客人了。

(「抽絲粉」是用鄉音發的,至今我仍不知正確的寫法是什麼,在爸媽過世後的第一個農曆年,我們幾個癡心孩子還想有「家是完整」的感覺,拒絕去親戚家過年,就在爸媽牌位的陪伴下努力做「抽絲粉」,因為沒經驗而弄成一疙瘩一疙瘩地完全失敗,但還是將它吃完,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吃「抽絲粉」。至於「蕃薯湯圓」,它象徵著全家幸福團圓,我們連一點試的勇氣都沒有,就再也沒有吃過了。)

范雨洋總住在靠後院天井的那個房間,樣子就如我在楔子〈夢書〉裡所形容的,有灰白色的蚊帳,月光由窗外濛濛照進來。他是個非常安靜的叔叔,喜歡倚在床頭看書,半天不哼一句話;他總帶來各種不同的書籍,對我們這群早已厭倦童話和偉人傳記的孩子,那是個驚奇新鮮的文字寶庫,有機會便順手牽幾本來讀。

若不小心拿到的是理論書,兩眼發痠了也永遠有看沒有懂;最多的是詩集,但明明每行都短短的、字也都認識,看起來很美,偏偏上下左右怎麼唸都不對勁——直到有一天,終於來了一本小說,耶!看懂一些些,國語有進步了——那就是范雨洋自己寫的《情靈》。

那本原版書當然不叫《情靈》,因為小孩腦力有限,內容大半遺忘,我等於完全重新寫過,以我本身對晴鈴、雨洋、塯公圳、那整個時代的記憶和探索。

打從一開始我就死忠認定《 × × × × 》這個書名,因為它和原版書有著某種紀念性的密切關係,直到交稿了都從未有貳心……結果人算不如天算,三月總統大選後的某日它竟成為某報粗黑的挑釁大標題,我看了從椅子摔下疼極了,不禁慘嚎好幾聲,想老天爺為何如此待我?

(看完書後,有讀友可能已猜出《 × × × × 》是什麼,拜託請心照不宣,因為還有下次、下下次……選舉。)

然後,我想用《影子》當書名也很恰當,因為范雨洋一向稱像他一樣離鄉背井、在島上孤獨流浪的男人們為「影子」,書裡的章尾也有影子詩為見證……但問題又來了,雨洋本尊也曾用過類似的詩集名稱,被發現的話我可真的玩完了,於是沒膽的人放棄,改採女主角名字晴鈴的諧音《情靈》才最後定案。

(對台灣近五十年現代詩有專研的讀友,若很神奇地猜出雨洋本尊是誰,也請心照不宣,若不吐不快,私下和我聯絡就好。)

因為內心存著「影子男人」的強烈想法,在書寫時不知不覺形成一股自己也控制不住的力量,將《情靈》慢慢推離純粹男女言情的軌道。

比如,不由自主地將范雨洋寫得神龍見首不見尾,深入他戰後孤兒虛無主義啃蝕的創傷心靈,加上詩人沉默敏感的個性,使他和晴鈴之間的愛恨離合,更如風如霧般神祕飄渺,必須以纖細的感覺去捕捉和敘述。

比如,由於深深的感懷,筆觸間就不禁偏重了范咸柏、范雨洋、趙良耕、雲朋父親這些「影子男人」間同袍的恩義,晴鈴照顧了他們每個人,愛情就細細分散到這些大愛裡而恆久沉澱。

最後更因「影子男人」蓬飄萍轉的無根命運,我收集到的故事結局竟有四種:

一、邱弘睿的「男主角死於礦災,女主角終身不嫁,服務山地」:我想弘睿是官場待久了,把故事和礦工福利、社教宣導口號全串連在一起。

不過我在書中屢次提及范雨洋下坑的危險性,想像被家中拘禁的晴鈴,有一天父母突然毫無解釋地給她自由了,興匆匆往台北跑,才發現礦區災變的消息,而范雨洋在罹難者名單中,他已不在人世了,成了天地不應的悲愴——那年代是有可能發生這樣的事。

二、張雲朋的「女主角嫁給某某醫生,男主角遁入空門」:雲朋大概常聽范咸柏叨唸,說晴鈴嫁給醫生未婚夫比較好,才會留下此等印象。

我略有耳聞類似的一樁事,女主角奉父命而嫁,婚後極度憂鬱,某年在中部山區的某寺廟見到已出家為僧的男主角,青石大地,黃葉落下,默然相對,塵緣已了。其後,女主角每年參廟一次,只為見他一面,再以安然的心返回俗間完成妻子母親的責任——這在言情小說裡也可寫成淒美感人的幾幕。

三、馮旭萱的「女主角意外身亡,男主角悲慟而逝」:哈,我猜旭萱是跟著家裡的三姑六婆們看太多次梁祝電影了!

後來仔細查訪,才知道真有這麼一段故事流傳的——某戰爭孤兒像影子般在島上東飄西盪,女主角愛他,卻怎麼也無法抓住他,一個徹底虛無什麼都不信的人要如何愛呢?後來男主角流浪到偏遠的小島上,女主角發現自己懷孕了,千方百計找到他,隔著海他怎麼也不肯回應,女主角悲憤至極,划著小船去找他,卻在海中船翻人亡;當男主角能感受愛時,一切一切都太遲了——我當然不能這麼寫啦,放在這兒大家看看就好。

四、作者的「男女主角美滿良緣,皆大歡喜慶團圓」:再重複洗腦—下,我的結局才是真的,我的結局才是真的……

主要理由是,我親愛的范雨洋不是如上述三的「徹底虛無主義者」,他有同袍之情義,尤其待他如父如兄的范咸柏,還有詩和文學為救贖,所以他內心始終留有活水源泉,晴鈴鍥而不捨地掘著,終於化為生命暖流,使「影子男人」能夠安居在陽光大地上,也完成我書寫的目的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☆             ☆           ☆ 

一封意外的來信:
兩天後當我準備寄出短文時,收到一位老讀友的 e-mail,標題主旨是「我知道妳藏在哪裡了!」,經同意後摘錄片段,內容大致如下:

「Dear 言妍:妳後記訪談書中出現過的孩子們,我算算共有十五個孩子,妳說其中四個太老略去,兩個死亡缺席,可是妳也總共只訪問了八個,還有一個呢?…… 嘿!我發現少了雨洋和晴鈴的愛女歡兒耶……真不敢相信,就連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馮旭東都出來領個號碼了,妳竟漏掉占有篇幅的歡兒?她還是男女主角的愛情結晶,不是最該優先被訪問的嗎?

我思前想後,只有兩種解釋:一、雨洋和晴鈴根本沒有結婚生孩子,妳的喜劇結局是假的,另外三個悲劇結局之一才是真的,所以妳掰不出任何關於歡兒的訪問,因為世間無此人。二、若說妳的結局是真的,有歡兒此人,那麼言妍妳就是歡兒,因為言妍占據了歡兒該有的第九號,這不是很明顯的暗示嗎?嘻,我猜對了沒有?」

我看到信時驚愕良久,絞盡腦汁不斷回想,我在交稿的前一天還在改歡兒的名字,為何忘記她的訪談?甚至書到手中快一個月了都沒發現,還需讀友提醒?

真的完全一片空白呀,至今仍無法解釋為何獨漏歡兒,或許是病昏頭了,或許是寫作時偶爾會發生的那種百慕達三角洲神祕失蹤事件。為怕也有別的細心讀友存疑,在此重申一遍——永遠相信圓滿的結局,而我不是歡兒。

歡迎討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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